本网山西讯(巩海湛)在当今社会,传统文化的复兴成为了一股热潮,这本是值得欣喜的现象。然而,与此同时,一种令人担忧的倾向也在悄然蔓延:一些盲目、片面、过度地迷信传统的现象日盛,美其名曰“继承传统”“传承文化”,实则陷入了“唯传统”和“伪传统”的误区,导致审美与认知的倒退,不仅不利于真正推动文化的发展,也不利于社会文明的进步。这种现象值得我们深入剖析与反思。
我们先从现象说起。
在三星堆青铜神树重见天日之前,没有人相信商周时期的蜀地文明能达到如此惊人的艺术高度;在敦煌藏经洞开启之前,中原学者从未想象过佛教艺术能与西域文明碰撞出如此绚丽的火花。这些颠覆认知的考古发现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第一,我们的传统浩若烟海,其丰渊博大无可想象;第二,当代社会对传统的认知,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零星碎片,我们必须承认现在还知之甚少;第三,如果却将现在这些支离破碎的认知奉为圭臬,将会犯盲人摸象之错,不仅歪曲真正的传统,扼杀超越既有经验的创新,而且会出现方向性错误。
我们随处都可以看到这样一些“摸象腿却声称了解大象”的假传统传承案例,每个例子都展现了片面认知与形式主义的荒诞性:比如春节最热闹的是微信群发祝福模板,中秋沦为天价月饼营销大战,而很少考究辞旧迎新的生命仪式、月圆人圆的天人感应哲学;古法酿造酱油厂用工业香精勾兑,却悬挂“百年老字号”牌匾,而缺乏顺应天时的发酵智慧、匠人对微生物的虔诚对话;汉服圈争辩袖口弧度毫米之差,却对“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的文明深意茫然无知,更无视衣冠承载的天地人伦理体系以及服饰作为文明载体的精神密码;仿古商业街用水泥浇筑斗拱与柱子,而全然不理会木构建筑的时空弹性和构件暗含的阴阳数理之道;涉文化领域尤甚:比如书法,太多太多的人以所谓“横平竖直”、“端庄秀丽”为唯一标准,还美其名曰“二王”先师美之标准,在脑袋里形成了十分顽固的“自我”尺码,并以此丈量一切书法,判一切不符合自己尺码的书法为“丑书”,殊不知中国传统书法如群星璀璨,时代越久越高古越个性越神秘伟大,搞书法考古专业的人一生都无法穷尽优秀的历史碑帖墨迹,普通人连其一二都不可及,咋可就此遑论书法好赖?
这些被误读的“传统”,正在成为文化赝品时代的认知陷阱。比如用明清样式改造宋代建筑,以戏曲服饰代替日常汉服,将晚清市井文化包装成“千年传统”,数量庞大的传统工艺从业者无法准确说出所传承技艺的历史演变,许多“非遗传承人”对技艺的文化内涵缺乏基本认知。而这种浅薄的“传统认知”正在制造文化赝品产业链。某电商平台数据显示,“古法”概念商品年销售额突破百亿,其中八成以上与真实历史无关。而上述这些现象却被越来越多的人随大流性信可。当传统沦为可以任意拼接的消费符号,真正的文化基因正在这些粗劣复制中悄然变异,而这种变异某种程度上正在成为社会默认的正常态。
这些案例共同构成了一幅“传统认知瘫痪症”的现代图景:当有限的信息形成有限的认知,当有限的认知成为思想的全部,当传统被简化为可量化的参数、可展示的标本、可消费的符号,当腐朽和没落的残余也被良莠不辩奉为瑰宝时,我们便失去了对真正传统的敬畏与探求,陷入文化虚无的泥沼和对形式的盲目崇拜以及内容的空洞模仿,最终导致文化的精髓在形式主义的狂欢中被稀释,失去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直至彻底沦为无根之萍,随风飘摇。这种对传统的浅薄理解和功利性利用,既有“唯传统”,又有“伪传统”,不仅扭曲了优秀传统的本质,更侵蚀了优秀传统的文化基因,还阻碍了社会创新的源泉。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双重受阻,最终将导致文化自信的根基动摇,年轻一代迷失在虚假的文化氛围中,难以触摸到历史的真实脉络,在面对全球化浪潮时,会变得愈发脆弱和迷茫。
二、原因反思:个体与社会的共同责任
我们看到了“传统”被误读的现象,也深刻意识到了其危害性。其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个体的,也有社会的,更有二者的勾兑与互促,使碎片、导引、盲从、浮躁大成气候,才有了集体性的社会思潮。
比如:利益驱动下传统文化成为商业变现、政绩包装的快捷工具;文化不自信使部分群体对现代文化认同不足,试图通过“复古”寻找精神寄托,却缺乏对传统的深入理解;大众认知偏差使公众对传统文化的认知碎片化,易被表面符号吸引,忽略深层价值;权力与资本的“传统背书”;学术领域的牵强附会等等。
从深层机制上分析:这种矛盾本质是文化不自信的投射,将传统异化为抵御现代性的心理防御机制。当人们把传统简化为符号体系时,实际是在建构文化乌托邦:在认知层面上将传统去历史化,虚构静态的“纯正传统”;在心理层面上,通过传统话语获得文化身份认同;
在社会层面上,成为拒绝社会变革的修辞工具。
三、被遮蔽的历史真相:创新才是传统的本来面目
讲传统,首先必须先全面了解传统;传承传统,首先必须先全面掌握传统的生长历史和传统的精髓与核心所在;真正的传统永远在动态传承中保持其精神内核,它需要传承者用整个文化神经系统去感知,而非仅用视网膜捕捉碎片光影。
宋代五大名窑的考古发现彻底颠覆了传统认知:汝窑天青釉中检测出波斯钴料,定窑白瓷借鉴了西域玻璃工艺,钧窑窑变技术源自对阿拉伯彩釉的改良。陶瓷专家发现:两宋三百年间,官窑配方不断改进,而每次改进创新都会引发士大夫“礼崩乐坏”的批判,但正是这些“离经叛道”成就了华夏瓷器的巅峰。
明式家具的演变史也颇具启示意义。晚明年间家具样式更新频率远超清代,当时匠人赴澳门学习欧洲家具构造,将罗马建筑柱式转化为家具腿足,用佛罗伦萨镶嵌工艺创新百宝嵌。正是这种开放创新的精神,锻造出令世界惊叹的东方美学。
敦煌莫高窟第285窟的壁画提供了最佳例证。这座西魏时期的洞窟中,印度佛教的飞天与希腊风格的裸体天使比翼齐飞,波斯联珠纹与中国云气纹水乳交融。这种文化混血在当代某些“传统卫道士”眼中恐怕要被斥为离经叛道,却正是中华文明最本真的生命状态。正如艺术史学家巫鸿所言:“传统从来不是单数,而是无数文明支流汇聚成的浩荡江河。”
宋代的文化转型为我们提供了深刻的历史镜鉴。当《清明上河图》描绘的汴京街头出现高丽使节时,当朱熹在武夷山编纂《四书章句集注》却借鉴禅宗语录体时,这些看似“离经叛道”的创新恰恰催生了中华文明的又一个高峰。宋瓷从单色釉到窑变技法的突破,宋词从诗余小道到主流文体的跃升,无不证明真正的传统传承需要突破固有框架的勇气。
反观明清时期的文化保守主义,在“法古”的旗帜下,文人画陷入程式化窠臼,科举制度沦为八股牢笼,建筑艺术退化为构件堆砌。这种伪传统造成的文化窒息,在19世纪遭遇西方文明冲击时显得不堪一击。明代官窑瓷器创新品类较元代显著下降,清代前期虽有短暂复兴,但乾隆后期再度陷入僵化模仿的泥潭。
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化石,而是流动不息的活水,它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吸纳、融合、创新,才成就了今天丰富多彩的中华文明。那些在历史上熠熠生辉的文化瑰宝,无不是在前人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发展而来的。回观中国和世界史,在几千年漫长的文明进化途中留下的每一个载入史册的印记,都是当时代石破天惊的创造。
历史本来就是这样的,在现当代日新月异的现代化时代背景下,把传统看成是一成不变的、不可逾越的,是多么的不可理喻。
四、突围之道:重建传统认知的坐标系
上海有一个“宋式生活展”给出启示:他们用AR技术还原宋代文人“烧香点茶,挂画插花”的四般闲事,参观者可以亲手调制符合现代人口味的宋茶,用触屏绘制自己的“墨戏”。这种“传统的非传统传承”使展览对观众形成了空前的吸引力。
日本“人间国宝”制度值得借鉴。该制度要求传承人每年必须提交创新方案,京都老字号“虎屋”的和果子,在保持形制精髓的同时,内馅已迭代出抹茶巧克力、荔枝玫瑰等几十种新口味。这种“形古神新”的传承模式,使传统技艺在现代社会持续焕发活力。
日本当代建筑大师安藤忠雄在《建筑家的20岁》中写道:“传统不是用来膜拜的标本,而是等待破解的密码。”他在光之教堂设计中,将混凝土的冷峻与自然光的灵动完美融合,既延续了东方禅宗的空间哲学,又突破了神社建筑的形制束缚。这种创造性的转化,在苏州博物馆新馆的设计中同样得到印证——贝聿铭用现代钢结构重塑飞檐翘角,既延续了江南建筑的神韵,又赋予其时代气息。这种创造性转化证明,传统的生命力在于流动而非凝固。就像大运河历经各代疏浚整治,才成就千年漕运传奇。
这些跨越时空的生命延续启示我们:真正的传统传承,不在于复刻某个历史片段的表象,而在于延续文明演进的内在动力。当我们在三星堆纵目面具的瞳孔中看见古蜀先民仰望星空的想象,在敦煌经变画里读出多元文明交融的智慧,就会明白——守护传统的最好方式,恰恰是勇敢地突破那些被误认为“传统”的认知牢笼。唯有让传统与创新在碰撞中重生,文明的火种才能永远跳动。
如今不少博物院推出的“数字文物库”,让深藏库房的文物通过数字技术重获新生。这种创新性发展模式显示,传统文化的现代表达需要建立在对历史本真的深刻理解之上。正如宋徽宗的瘦金体书法,其创新性成就源于对传统的精研。如今,我们应该为一大批建立在深厚传统书法研学基础上大胆突围、开一代先河、但被不懂书法的人喷为“丑书”的艺术先家叫好点赞,为他们的胆识敬仰,为他们的贡献颂扬。
传统从不是固化的标本,而是永不停息的创造之流。我们需要以更开阔的视野重审传统。传统不应是压在背上的石碑,而应是脚下的沃土;不应是束缚想象的绳索,而应是托举创新的基石。只有打破唯传统与伪传统的双重桎梏,让传统文化在与现代文明的对话中焕发新生,才能真正实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文化复兴。解开对传统的文化绑架,不是要否定过去,而是要让传统的基因库重新向未来开放。唯有如此,我们才能避免在虚假的传统崇拜中,沦为文化上的“智人返祖”,才能终将见证传统文化破茧成蝶的璀璨时刻。